《履单》是美国知名作家、记者亚历克·麦吉利斯以社会学视角所完成的非虚构著作。作者在长达十余年的跟踪调查中,见证了亚马逊成长为“巨兽”的过程,并以这家科技巨头为透镜,展现一个在地理与阶层上日渐变得分裂和不平等的美国。亚马逊以其高效服务、精湛算法,将经营业务日渐探入传统社区生活,为美国人提供便利的同时,也部分造成劳动者尊严失坠、传统社区凋敝、社会人情连结被破坏。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并非反对技术进步和商业创新,而是通过对亚马逊的俯瞰式调查,警醒世人注意科技加速发展对传统社会的冲击、对社会不平等问题的深远影响。——编者
2020年,复活节前的那个周六,我从巴尔的摩家中出发,前往马萨诸塞州皮茨菲尔德,那是我长大的地方。虽然马里兰州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实行了居家禁令,我还是决定去看望我的父母,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们了。为了保持安全距离,我打算在其他地方过夜;我们计划在复活节周日一起出门走走。
傍晚时分,我驱车离开巴尔的摩。在美国东部沿海地区,95号州际公路这条交通走廊常常出现拥堵,而如今的它比我从前所见要空旷。头顶上的数字化公路标志闪烁着“保全生命,倡导居家”的字样。我从来没有在战区附近待过,但我想它可能有点像现在的感觉——只有最必要或最愚蠢的旅行者会在外出没,而余下的整个世界把自己蜷缩起来。
只是这个战区里没有运兵车或弹药运输车。取而代之,只能看到一辆又一辆卡车。在路上为数不多的车辆中,大多数是牵引拖车,而它们之中绝大多数属于亚马逊。我数了数,在巴尔的摩和新泽西州南部之间100英里的路段上,有20多辆亚马逊卡车,那段路太暗,看清车上的标识不太容易。过去几年里,我在全国各地的旅途中遇到过许多亚马逊货车。但我从未如此密集地见到它们。
“变革”进入超高速轨道
如果说我们正处在一场对抗新型冠状病毒的战役之中,那么亚马逊就充当着我们的运兵车。在这场战役里,动员起来发动攻击,意味着全线撤退和自我隔离,而亚马逊正在为这种动员服务,把所有东西送到人们家里,让人们维持居家生活。一下子,通过网络满足需求成了一种公民义务,成了一种比我们本身还重要的事业。于是,(至少对某些人来说)一种曾经需要三思的便利行为如今被赋予了正义感。“一键下单”,人们借此拉平疫情的曲线。
大量快递纸箱抵达家门。通常,为了防止快递被送货员染上病毒颗粒,它们会在门廊或车库里待上一两天。隔离期过去,箱子才进到人们家中。
箱子的数量那么多,订单也多得不得了,以致这家以无以伦比的物流运作而闻名的公司,一度难以跟上下单的速度。亚马逊宣布要补充10万名仓库工人,几周过后,再扩招7.5万人。公司告知买家和第三方卖家,那些“不太重要的订单”将延期处理。最令人吃惊的是,它暂时下线了一些旨在让购物者从网站上多购买商品的网络功能:这一回,亚马逊竟然不鼓励人们多花钱。这家公司放眼未来,可当它真正成为终极商店时,却没有准备好。至少现在还没有。
紧急手段是暂时的。以往的购买激励再度回归,非必需品也不做限制。人们发现,亚马逊实际上正通过算法来寻找新方法,促使产品制造商在其网站上独家销售,放弃其他零售商。随着2020年春季这场全国性危机高峰期过去,后果水落石出。这场大流行催动美国生活中一系列发展进入超高速轨道,这情形仿佛一团乱蓬蓬的电影胶卷。
新闻机构早就被硅谷抢走了大部分广告费用,而现在又因为商业停滞而失去了仅剩的收入——为了生存,许多机构裁撤整个新闻编辑部,或是让员工轮班。因此,新闻机构都陷入了人手不足的困境,报道新冠大流行的大新闻时如此,报道明尼阿波利斯另一个大新闻——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抗议活动——时也是如此。到了8月份,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以至于连锁报业公司论坛集团宣布永久关闭实体新闻业务,包括《纽约每日新闻》《奥兰多哨兵报》和《阿伦敦晨报》。《阿伦敦晨报》曾于2011年报道了工人在当地亚马逊仓库因热衰竭而昏迷的事件。12月,论坛报业关闭了《哈特福德报》办事处,《哈特福德报》曾是康涅狄格州规模最大的报纸,也是美国最古老的连续出版物。
一些传统零售公司在过去20年的动荡中幸存下来,然而现在它们正走向灭亡。杰西潘尼百货、尼曼百货和服装品牌J.Crew申请破产。梅西百货暂时关闭了所有775家门店,解雇了几乎全部的12.5万名员工。亚马逊在西雅图的邻居诺德斯特龙百货宣布裁员数千人。美国所有的小型独立企业也同样面临广泛损失。总的来说,到2020年年底,预计有2.5万家零售商店倒闭,让近期大规模闭店数量增至疫情前的3倍。
与此同时,几十年以来一直在重塑经济趋势的那部分公司,却正在扩大规模并取得更大成功,与全国各地的经济大出血完全相反。到2020年5月底,短短两个月内,五大科技公司(苹果、脸书、微软、亚马逊和谷歌母公司Alphabet)总市值惊人地增长了1.7万亿美元,增幅达43%。而且它们的规模只会变得越来越庞大:它们总计坐拥5570亿美元现金。它们利用这些现金支持新的收购,在相对较小的竞争对手缩减研发支出时,五大科技公司将研发费用提高到近300亿美元,这笔支出超过了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整体预算。
赢家中的赢家
亚马逊是赢家中的赢家。在整体零售额暴跌的情况下,它第一季度销售额比上年同期增长了四分之一以上。2020年4月中旬,正值大流行接近最致命的时期,亚马逊股票却在大涨,其年内涨幅超过30%,而贝佐斯的净资产在短短两个月内增加了240亿美元。7月下旬,亚马逊宣布其第二季度利润翻了一番,销售额比一年前增长了惊人的40%。受此消息影响,公司股价一路飙升:9月初,其年内涨幅达84%,是其他科技巨头涨幅的2倍以上。在给投资者的一份说明中,一位行业分析师提到:“简单来说,在我们看来,新冠疫情为亚马逊注入了一种生长激素。”
为了处理激增的业务,亚马逊在当年1至10月间在全球范围内增加了超过42.5万名员工,其在美国的非季节性员工总数达到80万,全球总数则超过120万(这个数字还不包括配送包裹的50万名司机),比前一年增加了50%。为了安置这些工人,亚马逊掀起了一场建筑和租赁狂潮,在9月启用了100座建筑,到2020年年底增加了近1亿平方英尺的仓储空间,扩容率大约为50%。仓库并不是这家公司唯一需求旺盛的部分:由于每天数以亿计的人类互动转移到线上,亚马逊数据中心正在为视频会议软件公司Zoom这样的客户扩容。
仲夏时节,亚马逊宣布了它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获得的巨大利润,而就在同一天,美国商务部报告称,美国经济萎缩了近10%,达到有记录以来最大季度跌幅。换句话说,在美国整体陷入最低谷的时刻,亚马逊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荣:这家公司和它所在国家的命运完全背离。
这种深刻的命运不平衡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这个时代的政治动荡。而且,随着2020年这个可怕年份接近尾声,对新当选总统拜登和即将上台的政府而言,他们面临的首要任务之一显然是决定如何解决这种分歧。美国将难以承受放任它继续扩大的代价。
弱势者承受了最严重损失
虽然新冠肺炎疫情加剧了财富和权力在一些支配性最强的公司中的集中程度,我们还是可以去设想一些途径,也许能在全国范围内更广泛地分散繁荣和活力。曼哈顿的高档公寓楼几乎完全空置,一些逃离城市的纽约人正考虑永久搬离。有人说,大流行可能意味着办公室时代的终结,我们终于可以在任何地方自由工作了。如果不再需要到市中心的大楼里报到,为什么还要花大价钱在大城市里待着呢?为什么不搬到北部安静的小村庄,甚至到雪城、伊利或是阿克伦生活呢?
这些想法固然浪漫,闪耀着单纯时代的光环,正是在那个时代,塞缪尔·格伦巴赫把儿子和女婿派往宾州小城市开拓家族企业。但这种想法却与各种残酷的经济现实背道而驰。数字经济产生了通吃型公司和城市,很难想象大流行的封锁带来的数字化“跃进”不会加剧赢家通吃的局面,科技巨头以及与之相关的城市进一步巩固了它们的市场力量。脸书公司抓准时机,租下了纽约宾夕法尼亚车站对面那座不朽的前邮局大楼,将全部73万平方英尺改建成办公空间。
亚马逊则宣布,它将在曼哈顿第五大道前罗德与泰勒百货旗舰店增加至少2000名白领员工,这毫不令人惊讶。西雅图目前有50000多名亚马逊员工,而该公司宣布,到2025年在华盛顿湖对面的贝尔维尤再添25000名员工——就这样,西雅图都会区将吸收相当于北弗吉尼亚整个第二总部综合体规模的员工数量,进一步巩固它一早建立的长期繁荣。虽然最富裕城市的租金和公寓价格开始从平流层高位回落,但对纽约郊区的办公园区和公寓社区、西部滑雪胜地的房产和汉普顿学区的需求不断增加,这表明任何漏下的好处,都将原原本本地留在赢家通吃型大都市及其卫星城镇范围内,绝不会渗透到更远的小城去。
与此同时,联邦政府新冠救援计划只向人口超过50万的城市提供市政援助,小型城市财政状况将进一步恶化。已经有迹象表明,餐馆和酒吧关闭对圣路易斯和底特律等地伤害尤为明显,这些地方迟来的复兴曙光部分得益于萌动的夜生活选择。到了8月份,美航宣布停飞国内15个中小城市的航班,势必进一步加速这些城市的孤立和衰退。
这就是说,大流行带来的最严重损失,将落在那些最缺乏缓冲余地的地方。对个人的影响也是如此。在拉斯维加斯,公职人员在停车场沥青路面画上框,试图让睡在那里的无家可归者保持6英尺距离。在新泽西州泽西海滩,一家名为“满足”(Fulfill)的食品银行需求增加了40%,为有需要者提供了超过36.4万份额外餐品。2020年秋季,在全美范围内,时薪高于28美元群体的就业水平已恢复到大流行前的水平,而那些时薪低于16美元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分之一以上的工作岗位被削减。
难以制衡的行业巨头
在代顿,再度遭遇汽车事故的托德·斯沃洛斯班也没法上,纸板厂的工作也丢了。大流行开始前,他在离他和萨拉及孩子们住处不远的一家大力水手炸鸡餐厅工作,从代顿往南开车需要半个小时。疫情暴发时,他的工作时间被削减,餐厅仅提供开车取餐服务,而萨拉则在他们的小家里努力为孩子们提供家庭教育。生活压力之下,后果可想而知:5月份,他们再次分手,两人同意分享孩子的监护权。大力水手炸鸡拒绝把托德的时薪提高到11美元,他感到沮丧。到了10月,他在毗邻亚马逊小型配送中心的轮胎仓库找了一份与物流相关的工作,亚马逊配送中心现在出现在全国各地。他时薪13美元,几乎比肩做纸板工人时的收入。
在巴尔的摩,一位叫谢拉·梅尔顿的26岁女子正要决定是否回亚马逊工作。在怀第二胎之前,也就是在大流行到来的时候,她一直在前通用汽车厂所在地的布罗宁公路仓库当拣货员。丈夫也是一名拣货员,但工作地点在另一个亚马逊仓库,他也请了假,因为那里出现了很多新冠确诊病例。
最初,作为对这种流行病的反应,亚马逊宣布它正在为缺乏医疗保险的临时工和合同送货司机建立慈善基金,并鼓励公众为此捐款。这个举动遭到一些人的嘲笑。它还承诺向任何确诊员工提供两周带薪假期,并向任何想留在家里以预防疾病的人提供无薪假期,他们不会因为缺勤而受到惩罚。它为那些继续工作的员工提供了临时性的2美元时薪奖励。它为到场的工人设立体温检查和病毒检测站。公司还发放口罩,提供洗手液和消毒剂。
在科罗拉多州桑顿仓库,赫克托·托雷斯目睹着这些措施生效。有一天,一小队清洁工来到这里,他们的打扮看起来就像电影《捉鬼敢死队》里的套装。平时轮班时的集体拉伸动作被取消了,这让体力劳动变得更加危险,现在他们不得不在没有同伴的情况下单独作业,比如要独自把箱子装进卡车。最令赫克托不安的,是与公司总部员工的对比,他们被允许、而且被鼓励在家办公。仓库的预防措施显得如此不足,因此他决定继续住在地下室,一直住到夏天。几个月来,他甚至没有拥抱过妻子和孩子;陪伴他的只有家中的猫狗。“我们不坐在一起,不一起做任何事。”他说,“我会假设我每天都接触到某些东西。”
与此同时,新员工不断到来。有几个人的背景和他差不多:一个是前工业工程师,一个是前诉讼律师,还有一个原来是房地产公司老板。“我在身边看到的是很多没得选的人。”他说,“我们变成了经济难民。”其他许多工人相当年轻,赫克托会与他们交谈,敦促他们尽快前进。“时间不等人,”他告诉他们,“你们还年轻,趁着还有得选的时候,就离开仓库吧。”
在亚马逊位于法国的仓库,工会对安全措施的要求迫使其停工数周,最终经过协商,亚马逊同意在不减薪的情况下将轮班时间减少15分钟,以便在拥挤的换班时间提供更多社交距离。而在没有工会的美国仓库,人们发泄不满情绪的方法不尽相同。在仓库摄像头看不到的地方,拖车上多出了一些涂鸦,诸如“欢迎来到地狱”“干啊贝佐斯”之类。工人们在网络上分享他们的不安,在一些仓库,他们组织了抗议活动,这场大流行也许将开启工作场所斗争运动的新时代。
要制衡如此规模、如此强大的公司及其同行业巨头,需要的不仅仅是工人的斗争行动。联邦政府必须有所作为。拜登的胜选,表明这个时代的政治趋势将会延续:民主党人加强了对富裕郊区的控制,而在曾选择特朗普的农村地区和小型城镇中,他们的努力收效甚微。对民主党来说,不祥的迹象表明,随着他们转变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城市专业人士的政党,白人工薪阶层社区支持率的下降趋势正在向西班牙裔选民和黑人男性选民群体蔓延。
拜登、他的新政府及国会中的民主党人,将决定是否去挑战该党在科技行业的长期天然盟友,来真正修复这种侵蚀及其背后巨大的阶级和地区失衡。某种意义上,民主党一边代表中上阶层消费者,一边代表为他们打包和运送货物的人。要维系这样的联合,着实是一项挑战。
到了4月下旬,大流行已经有几个月了,无薪休假津贴即将到期。如果谢拉·梅尔顿的丈夫想保住工作,就必须回到仓库上班。谢拉自己也得做出决定,最近她做起了优步司机,她想把这份工作坚持下去,不回亚马逊。驾驶网约车时,她可以开着窗户、不停消毒,比在仓库的高压旋风中更容易控制与病毒的接触。“我不确定我想不想回仓库上班,”她说道,“至少当优步司机让我比较安心。”
在五一劳动节,有传言说全国各地的亚马逊仓库工人将举行大规模罢工。但是,布罗宁公路履单中心外没有任何骚乱迹象,那里的大型停车场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饱和,而在相邻的分拣中心,倒塌的墙壁已经重建,一半空间现在被用来包装即日达服务要交付的食品杂货和家庭用品,它们的需求量很大。
《履单:无所不有与一无所有》,(美)亚历克·麦吉利斯著,曾楚媛译,文汇出版社,2023年6月。
责编 | 张雨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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